午後的太陽是毒辣的,蒸出皮膚上的那些細小汗珠又被南風蒸騰消散、周而復始,並不舒服。

  褚冥漾睜著眼,意識渙散的想著。

  他努力地眨眨眼,試圖可以驅走瞌睡蟲。冰炎不是街市上那些說書人,更不以逗人開心為業,他大可不必說著街談巷弄裡那些似是而非的傳奇故事,但是他現在願意去說,作為回報,就得用心去聽。從來沒有人就必須做甚麼,哪怕是至親至愛,當付出沒有回報,那些願意給予的人終將離去。

  說書的人瞥他一眼,也不曉得通紅的眼睛裡流過甚麼心思,好聽的聲音在古老的故事似乎又低了幾分,像是午夜夢迴裡的低喃。


  在那個故事裡,有人懵懵懂懂,他太年輕、卻擁有力量,想要改變家國之事、卻遭遇上讒言誹謗,後來便遭皇帝流放邊陲,再也沒有回到朝廷,消失在史冊中。
  然而,在民間對這人卻眾說紛紜。
  有人說他仍志在天下,便去了靈山仙修,遇上得道有時的師父,平步青雲的修練成仙,上蒼嘉許他得一身靈氣仍保有為天下憂樂之心,實屬難得,便升他做神仙。
  但也有人道他因做盡一切努力仍未得重用,抑鬱寡歡,最後投江自盡。神明念在他也是世間難得真情人,便予他三日神力,叫他回到朝廷,實現心願。


  而皇子聽著故事沉沉入睡。

  「看來他真的很累。」夏碎替他覆上一件衣服,即使氣溫不低,吹著晚風入睡仍容易著涼。

  「身體不好還想硬撐。」冰炎哼了聲。判斷出對手或自己的身體狀況也是一門課程,褚冥漾故作清醒以掩飾身體狀態不佳實在是欲蓋彌彰。

  遠方積起了灰黑色的捲雲,黑壓壓的覆蓋天空一角,風聲是鬱悶低吟的,挾帶著不可說的詭譎與陰鷙。

  夏碎撥開落在眼前的頭髮,只再看了一眼便收回視線,「天有異相,宮中多了不少流言蜚語。」

  冰炎默不作聲。

  前朝有如此慣例,災禍氾濫或天象有異都是上蒼於當世帝王的懲罰,彼時君王應退位與能,以對上天負責。朝廷中不少臣子在前代的耳濡目染中也深信不疑。

  「你不相信嗎?」青年莞爾,「那亦無妨。」

  「天自有數。」冰炎淡然道,他們都只是一介凡人,天命如何運行,也管不著,自然是做好自己份內的事情就好。

  然後他的眼神落在熟睡的褚冥漾身上,道:「我們只須讓他成長到足以面對就行了。」



  他感覺在黑暗中載浮載沉,像是暑夏時跌入一潭深淵,在突如其來的溫差裡他感覺到身體的溫度、心臟的鼓譟。他在水底,極目遠眺,遠方似乎有光,而他閉上眼。那個鼓譟的聲音還在,卻被另一個咕嚕咕嚕的聲音覆蓋過去,就好像有誰在水裡,要和他說話。那道光芒彷彿經過了很久很久才穿過水面、穿過黑暗,來到他的眼底。

  亮得灼目。

  「皇子殿下。」

  他睜眼。

  橙黃的日光銳利如刀,叫他不得不瞇起眼,然後褚冥漾花了幾秒意識到這是向晚的夕陽。

  睡著了?皇子揉著自己的眼睛,記憶如浪潮緩慢地回湧,他記得今天一早去和冥玥、然,還有義父討論國境南方的諸侯國騷動,並被託付尋找可前往偵查的朱袍,最後是冰炎講了一個故事……

  「我──」

  睡著了?!

  還是在訓練的時候!

  「褚,時間差不多了。」夏碎伸手拉起了褚冥漾,拍拍他的肩膀,「冰炎有事便先行離開了。」

  皇子收回找尋的目光,赧然地笑了笑。

  「對了,你剛才睡著的時候,有人送東西過來。」等著褚冥漾收拾時,夏碎忽然指著角落並不明顯的木匣子道。

  褚冥漾眨了眨眼,將木箱搬上剛清理好的石桌上。製成盒子的木頭說不上多貴重,在一般市集上就買得到。

  「夏碎……這個是?」

  其實只是稍長一歲的少年露出一瞬猶豫,又回到往常狀道:「是穿紅衣的少年送來的,他說是奉命送來給你。」

  朱袍送來的?奉命?誰的命令?

  褚冥漾若無其事地屈起手指輕敲木板,三下五除二便把蓋子拆下來了。

  木匣子裡放著一個古色的香爐。

  他將香爐從箱子中取出,重量有點沉,應該是以某種金屬製成,奇異的花紋與孔縫間或錯落,看久了讓人感覺腦袋某一部分發昏。

  他別開眼,問道:「他還有說甚麼嗎?」

  「……他說,睡前燃香,一夜安眠。」夏碎放輕了聲音說道,其實只要和皇子相熟的人都知道,他自幼便睡不安穩,許多執著也與這息息相關。

  面對如親弟的皇子,夏碎伸手替他收拾香爐。褚冥漾的情緒,只在剛才那一瞬的詫異表現出來,之後他便低著頭,話也不道,誰也看不出他的想法。

  「夏碎,」他忽然道。

  「我在。」他扣上蓋子。

  如果少年願意說出口,他們向來都願意提供協助,就像那個故事一樣,天助自救者。

  褚冥漾頓了半晌,「沒事。」

  日光沉潛,彼時誰也看不見誰,而一更天的鼓聲不久後便響在京城。

*

  數日後便是武術大會。

  由於有百來多人,今次的時間地點都較往年不同,對以往是在臺樓上觀看的皇子更是大大的改變。

  東方魚肚白,他便緊張的闔不上眼,額上汗如雨下,索性起身,伸展手腳,又擦拭長槍,在房裡踱步許久。

  「您似乎很緊張。」有龍尾的精靈悄聲現形,陽光裡溶入薄霧,冰涼纖細的雙手捧上他的臉,她的額抵上他的頭,像是源源不絕湧出的泉,將黏膩的感覺連同惶恐都洗去。

  若說有誰能夠踏進他的心房,興許也只有他的戰靈精靈了。

  「若放心不下,亦可提早出發,米納斯永遠追隨您的腳步。」

  溫柔的餘音融在愈發刺眼的光裡,不過一眨眼,女性與水霧都消失了,只留下桌上原先沒有的樸素衣服。

  褚冥漾本沒有意見,但既然他的契約者如此道了,有何不可呢?

  他喚人將長槍送去貴和樓裡去,凡是需要上場的兵器都得先統一經過檢查,劇毒與怨氣之物的武器向來不上場,以免點到為止的場上出現血光之災。

  就只是那與太子東宮相望,怕是信步走一回,再來往一趟會趕不上時辰。

  他思索著,不知覺行到綠溪園。相似綠意盎然的庭園在皇宮裡還有不少,起初他的義父興建這些花園還被以為是為了享樂。

  「你的義父可是當今最聖明的君王。」冰炎對此嗤之以鼻,當時他就站在這裡和他說,「他從未放棄任何向他求助的生靈萬物。」

  他興建了庭院,安置那些因戰火影響而無家可歸的生物,也幫助了孤兒寡婦自力更生,冰炎從不誇大,都是實事求是。

  也為了他們不同的習性而有不同的環境,綠溪園有各色的樹木,或高或矮,茂密而不顯雜亂,還有從山上引入的流水,不曾間歇流動。

  褚冥漾走入綠溪園,卻避開了人,兒時他曾尋覓到一處適合休憩又靠近水流,只是這裡並不好走,他撥開落在肩頭的綠葉,鼻尖有淡然的清香,腳下是散落的白色小花,還有潺潺的水聲、奇異的鳥鳴,儼然是自成天地。

  他呼出一口氣,席地而坐,在熟悉裡彷彿找回了睡意。

  皇子打了哈欠,決定在開賽前先歇息一會兒。

  ……

  有人。

  ……

  還是風聲?

  ……

  「有人?」

  一陣明顯的窸窣,皇子睡眼惺忪地睜開眼,素未謀面的少女露出靦腆的笑容,一襲白衣淨領,「不好意思,我……吵醒你了嗎?」

  「是不會。」

  褚冥漾抬頭看看天色,是差不多該出發了。他起身,奇怪地看向少女,沒多想便問道:「你迷路了嗎?」

  少女微微一怔,「是的,這還是我第一次進皇宮裡,實在太過著迷……」

  褚冥漾不疑有他的頷首,表達贊同,皇宮是比他兒時還要生動了,這些綠意也好,或是然從西域帶回來的改變,他想了半晌,道:「你要往哪裡去?不如我領你去吧。」

  比較快。

  「有勞了。」少女笑瞇了眼,「我要往貴和樓去。」

  她剛說時還沒有感覺,褚皇子領人走了好些時候才發覺奇怪。

  眼下到貴和樓的人,哪一個不是和武術大賽有關的人?他不太能將這樣柔弱的少女和比武連接一起,又不是每個女孩子都是冥玥呢。

  那麼她到那裏又是為了甚麼呢?

  褚冥漾慢下腳步,還沒想到該說什麼話,對方忽然就開口了。

  「那地方真遠,麻煩您了。」

  「不,我正好也往那裡去。」

  褚冥漾側了頭,又道,「對了,我還不曉得你的名字?」

  「漾──」

  這聲音?

  褚冥漾還來不及回頭,脖子就被人勾住,來人是沒看到卻心知肚明,他無奈道,「西瑞。」

  「漾,你一個人在這裡幹什麼?」鳳眼的少年來自江湖,號稱來去一陣風,行俠仗義,幸好未曾危害平民百姓,才沒有讓皇帝下詔逮捕。

  還有一個人?眼瞎了嗎他隔壁還有個少女啊?

  「我送她去……人呢?」

  褚冥漾轉過頭,在場卻只有他和西瑞兩人。

  少年沒細聽他的話,哼著從市集上聽見的旋律,勾著褚冥漾走,「漾啊,聽說你去參加比試啊。哼哼。」

  那個人呢?褚冥漾是沒法一邊應付西瑞又思考事情的,他只能先擱下少女的事情。

  「怎麽了……」

  「以前找你去,你可不答應啊。這一次哼哼。」

  「所以呢?」褚冥漾不合形象的翻了白眼,這個人說話總是上不了重點,往往話題跑到天南地北,你卻還不曉得他來的目的為何。

  鳳眼的少年得意洋洋,「聽著啊──這次本大爺我也參加了武術大會了!」

  「什、什麼?你說、你要參加?」

  褚冥漾不由自主地想起來和西瑞出去的經驗,幾乎每一次都有大打出手,對富家的門衛也好、刺客也好,也不是沒有和自己人打起來的經驗。

  然而,每一次西瑞都能領他逃離現場,所幸也沒有出現過禁軍逮住擅自翹家的皇子回宮這事兒。

  西瑞顧自的點點頭,又嘿嘿的笑了,「是啊,漾──所以這一次還沒碰上我之前,你可要爭氣一點。」

  如果可以真不希望對上你……

  他們一致停下腳步,紅土磚牆砌成三層樓的貴和樓在他們面前,而一旁的空地人來人往。

  比武大賽開始了。

*

  說是人來人往興許是誇張了些。

  「不過人還真多……」皇上日理萬機,底下的文臣武將自不敢怠慢。平時的皇宮都冷冷清清,只有必要人士會留在這裡處理政事。

  所以現在的景況難得一見。

  「漾你等會去哪?」

  「不去哪。」

  褚冥漾沒有猶疑的道。

  這樣是有原因的,西瑞號稱來去一陣風,正是因為他行蹤飄忽,趁興而來,盡興而歸的事不再一二。所以要在一開始就掐滅他興趣的火苗。

  「真無趣,那我要自己去逛街了。」語畢,少年大搖大擺地走跑開,沒多久便看不見身影了。

  皇子搖頭,旋身往貴和樓去。時辰差不多了,他得先去取長槍。


  說起來,由於這次人數增加,流程也有所不同。

  武術大賽入圍三十二人,日程一共五日。每個人在首日上午與下午各有比賽,次日與第三日只有一場,唯有獲勝了才能晉級下一場比賽。第四日是休養日,等到第五日,活動才盛大起來。

  京城在平時是有宵禁的,難得在這一日開放。季軍將在下午被決定,同時開放民間能人異士挑戰,彼時街道上也會有市集熱鬧的慶祝,直到決賽勝負揭曉後,三更天的鐘響為止。頒布冠軍是隔天的事兒,並不急於月黑風高的夜晚去做。

  「皇子殿下,您是來拿長槍的嗎?」

  「安因。」褚冥漾喚道。眼前的青年金髮藍眼,並非是他們一國的人,而是來自海洋另一端的旅人,但也是友人。

  「我看看,這個吧?」安因從武器櫃裡找出那把異國武器──這種武器似乎在這個大陸南方才有,儘管安因通曉兵器又遊走四海,也在第一次見到時露出驚嘆──遞給褚冥漾。

  小心翼翼地接過長槍,褚冥漾先是向安因道謝才接著問道,「不過,你怎麽在貴和樓這裡?」

  他沒記錯,安因不久前才離開了皇城去其他地方了。

  「有點事情就回來了。」安因微笑,「然後,受然的請託就留在這裡幫忙看照武器。」

  聽起來,安因被他認識多時的友人給留下幫忙了。

  「欸?所以安因你沒有參賽嗎?」看顧武器可不是一時半刻的事情,延續到整個大會結束他們的工作才是真正結束。

  青年微微一笑,沒有作答,陽光和夏蟬在窗櫺外高聲疾呼。


  皇子走出樓外,比賽還要一刻鐘。

 

 

反正單數章就是月月,雙數章就是我,以後就不打啦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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